六点多的清晨，还没有进行例行消毒的廊道内游荡着医院一天中最清新的空气。我穿过终年人迹罕至的过道，推开走廊尽头的门。
清晨的微光由暗淡转至明朗，抚着星缘的面庞。她算不上倾国倾城的美人，但娇小精致的五官秀气而俏丽，浅浅的短眉和薄而粉嫩的双唇也同样讨人喜爱。
只是如今它失去血色的苍白中，透着让人感到心痛的陌生。
书里说：
『那是一座小小的，被遗弃的灯塔，和我记忆中的一样忠贞不渝。』①
但这大概是骗人的，我清楚感受到的是——558个日夜的光阴，是任何人都无力跨越的距离。
我注视着她的面庞好一会，在木椅上坐下来。刚摊开手中的书，便响起了咔嗒的开门声。
“哦呀，米拉你来得这么早吗？”
秀颀的女孩捧着淡黄的花束转了进来，半长的低马尾在阳光下摇晃，显出国人中不寻常的灿黄。因为这与众不同的发色，小颖在初高中都没少被学校各级领导找去问话。
“嗯，早哦。”与星缘的柔美不同，她线条明朗的五官透着女性中罕见的英气。
“怎么啦，还这么正式地打招呼。”小颖笑着将手中那束温暖的插入床头柜上空荡荡的花瓶中。“米拉你在学校可是迟到警示标杆，踩着铃声进教室都算早到的哦。”
“人不睡够七个半小时怎么能行嘛，再说把舒伯特的小夜曲当作早读铃绝对是在糟蹋曲子。”我也不太明白原因，但在小颖的身边我就会莫名地放松下来。
不论是做事还是说话的方式，都与面对其他人时完全不同。
“谁让你那么晚睡嘛。”她睃了我一眼，坐到我趁机搬好的第二张椅子上。“你也稍微注意休息啊，别搞坏了身体。”
然而这么说着，小颖自己的身子却轻微地晃动起来，捂着嘴巴相当夸张地打了个呵欠。虽然我完全不会介意，但这样随意的举止多少会破坏男人们对妙龄美少女的美好想象。
“怎么啦，你没睡好吗？”
“作业太多了啦。”显而易见，即使是勤奋型的学生，也绝对会抱怨过多的作业。
“觉得没用的不做就好了嘛，有些东西也不是做得多了就有用。”而在另一方面人们盲目地宣传和笃信勤能补拙，也难脱其咎的是招致痛苦的缘由之一。
“别说那么轻松的话啦，我们现在也算是高三了，又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有那种天赋。”小颖不是很接受我过于“离经叛道”的说法，不过她的语气中并没有呵责的要素，而是依旧保持着轻快的吐槽般的氛围。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能很轻松地待在她的身边吧。
有些事情说到底终究只是结果论——人类本质上也一直遵从着这种判断事物的方式。成功者茶余饭后的趣谈与失败者刻骨铭心的教训，实际上很可能只是同一种情况的不同结果。
小颖似乎也觉得难得的休假继续这样的话题很无趣，于是当即将话锋一转“米拉今天也要给星缘念书吗？”
一边说着，她一边凑到我的身旁看我在手中摆弄的书，这让我的鼻腔中充满了特别的药草般的气味。
“这本是，《偷影子的人》③。”
“啊咧？”小颖挑了挑眉毛“是不是有本书叫《追风筝的人》④啊？是一个系列的？”
“名字确实很像，不过两者没有什么关系。《追风筝的人》在国内相当有名，毕竟是被商业运作过的东西。另外‘孩子又不是图画练习册，你不能随心所欲涂上自己喜欢的颜色’⑤之类的话，大概也很能让天朝长大的我们感同身受吧。”
“应该是呢？毕竟连我也听说过。”
“相较之下，马克·李维的这本就冷门得多，老实说，水平大抵也确实不比《追风筝的人》，在我看来也算不上什么非常优秀的东西。”
“那为什么还要选这一本？”
“书这种东西，起码在我看来，并不一定是要读‘好书’。”我自以为说了句还算不错的话，对着小颖稍微笑了笑“时间还挺早的，没问题吧？”
“当然咯，米拉你按自己的想法来就好，我也正好放松一下。”这样说着，女孩像每天要睡20小时的猫似的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有着束腰设计的衣物勾勒她出令人赞叹的腰身。不妙……将她联想到那种奇妙的四足生物后，某些奇怪的妄想让小颖的可爱程度骤然突破了安全的界限。
好在那只是一瞬间的想象，脸红的反应大概还不至于这么快。
“那，我就开始读了。”
我腆着脸，将目光集中回书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来自遥远异国的风里裹挟着枯叶与烟尘的味道
“‘整个十月都在下雨，而且落叶纷纷……每天早上，我都等着阳光出现，但一直等到十一月中旬，阳光才凿破云层射出来。’”
……
§
小颖与星缘的友谊，比之与我的还要更加久远。说起来，我会不太符合一般男女同学关系地将她称作小颖，其实也是因为受到了星缘的影响。
我们三人共同的初中落在一块江中之岛上，因为地价奇高，学校的一切都不得不本着“麻雀虽小”的原则布置。宿舍的数量相当有限，于是仗着成绩年年扩招的学校终究几乎把每间空余的宿舍都塞满了十人——这对广州的中学来说是不寻常的情况。在这样的前提下，来自不同班级的学生住进同一间宿舍在我们学校便成为了一种十分普遍的现象。
当时在我和星缘隔壁班的小颖，便是这样和星缘住进了同一间宿舍，成为了她的密友。
而对我来说，真正意义上与小颖成为同窗则已经到了高中二年级的文理分班之后——我刚刚失去星缘的，最为黑暗的日子。
半年来广州总是阴着天。
肮脏的天空，绵延不绝地下着肮脏的雨。
而这时候，明明与我一样哀伤的女孩却默默地站到了我的身边，向狼狈不堪、凄惨至极的我伸出一把伞。
我怔怔地看着她的身影。
看着她伸出的手与坚强的笑容，灰色的世界中被点亮了微弱却耀眼的光火。
眼中溢出的液体让一切都变得模糊，但唯独有一点我不曾遗忘。女孩和她的头发散发着一样，特别的，阳光般的颜色……
§
“那，今天就先读到这里吧？”我抵起眼镜，揉了揉眼睛，合上手中的书。
混凝土的厚墙不断透进来自外界的喧嚣，这是时间不早的证据。
“诶？断在这里吗？”
“怎么了？ ”
“我还想再听后续嘛。”
“下次还有机会的，书我会留在这里。”
“不要说这种像立flag一样的话啦。”小颖假装嫌弃地锤了锤我的肩膀。
“flag什么的，漫画和现实是两回事啦。”我看着她浅褐色的瞳孔微微一笑“对了，我昨天才看到，小颖知道吗？今天是七夕来着，要不我们出去逛逛吧。”
“诶，但，那个，真的可以吗？虽然我很高兴，但不会给米拉你造成麻烦吗？”似是感到我太过夸张的视线，小颖像是有些害羞般别开了涨红脸——这种情况当然是不可能发生的。
“诶？当然好啊，不过我倒是没想到米拉你会主动说这种话，这算是加分点哦~”她一如既往明丽快活地笑着，从座位上站起，栀子色的连衣裙勾勒出青春高挑的身段。
“不过啊……米拉，你再等我一下哦。”背对着我的小颖，在短暂的沉默后换上了另一种语调。
读懂她意思的我，在她身后轻轻地“嗯”了一声。
小颖没再跟我说话，转而缓步向床头走去，张开双臂轻轻环住星缘娇小的身体。她将头垂下，两人的额头靠得很近，脸近乎贴到一起。
我听不到，小颖细声对星缘说了些什么。只有在这个我们都最爱的女孩身上，我们彼此隐藏着最后的秘密。
不，这很可能只是我单方面的做法罢。小颖是那样善良又直率的人，像奔跑的流云，像温存的阳光……而我却——
“米拉，好啦，我们走吧。”片刻过后，小颖拍了拍我的肩膀，仰头看向我。
不过虽说是仰视，其实只是轻微到几乎可以忽略的角度。她那和我只差半个头的身高，让我有些失礼地想：小颖换上高跟鞋的话，大概会很难在中国找到舞伴吧？
即使现在的她对高跟鞋和交际舞都没有特别的兴趣，但未来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再见啦，星缘。”我在心里默念着，最后看了病榻上的女孩一眼，便不敢再回头地离开了。
关于当年发生的事实，我从未对小颖提起。若是她知晓了事情的真相，我们的关系会变成怎么样？我会因此失去这唯一的光芒吗？
诸如此类的问题，我总是害怕去思考。
“啊，太阳好晒啊。”而如今的她对我毫无芥蒂的言行，也总是给我留下不去考虑的侥幸与借口“我是不是要去买个墨镜比较好。”
“小颖还是不要戴太阳镜比较好哦。”
“咦，为什么？米拉你讨厌太阳镜吗？”
“我个人比较喜欢感受自然的光线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三岛由纪夫在书里写过，戴太阳镜是对漂亮的眼睛的一种浪费。”我稍微顿了顿“你有一双戴上太阳镜会被浪费的眼睛。”
小颖浅褐色的眼眸与在阳光下泛着金黄光彩的半长发一样，充满了一种在中国很罕见的来自异域的气质。
大概是夏日的阳光确实太过毒辣，少女的皮肤有些微微发红。
“行啊米拉，学会虚情假意地奉承别人了？”然而她马上露出上下打量我的样子，刚刚果然只是阳光的问题。“不过起码和我一起你不用说这种不适合你的话也没关系，因为即使讨好我也不会有好处的哦~”
“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或许不存在被讨好而不会感到高兴的人。”我耸了耸肩。
“明明有很多的啊，不喜欢阿谀奉承的人。”
“那其实只是讨好的人不得要领，没有搔中猫的下巴，拍中马的屁股吧……而且，我90%的时候说的都是真心话，包括刚刚那句……啊，当然，数据是瞎掰的。”
“哦豁？”小颖发出意味不明的拟声词，稍微将身体靠了过来。
在周末和“中国情人节”的双重BUFF下，广州的街头放眼望去满是一派“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的景象。考虑到是七夕的关系，实际的情况可能更接近于“从 人 人 从 从 人 从 人”。
在其他人的眼中，我和相应或许也是这“从”中的一对吧？想到这点的我突然有些过意不去，她和我之间明明不是那样的关系。
这样的景象令我想起了前人的描述——都市的周末好比牙膏的管口，受到六天来紧张的工作日的挤压，将牙膏一下子喷射到污秽的两排牙齿似的大街上。看来不论是上个世纪的东京还是现代的广州，都是一个道理。
“喂，米拉？”小颖用手在因为回忆他人的句子而走神的我眼前晃了晃。
不得不说，双人戏比起单人戏的好处就在于可以很方便地打断那些第一人称下的胡思乱想。可惜诸如上一句和这一句这样的手法终究只是取巧，第一次新鲜，第二次还可，用三次以上就庸俗到倒人胃口了。
“米拉有没有想哦，我们要去哪儿？”
小颖这样说的时候，我们已经站到了地铁站的电梯口。但就算是她用这种“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我，我在这方面也是彻头彻尾的低能加白痴。
……
“那个，不如还是小颖你决定吧，想去哪我都可以陪你。”
女孩眨了眨眼，笑着问“那，我们去婚证所吧？”
“那里的话……”我陷入思索，有些犹豫。
“去那里的话我今天没带身份证户口本……而且根据结婚年龄的下限，小颖还要一年零一个月，我也还要两年。”
“啊啦，那我们就两年后去吧……开玩笑的。”她转过头来，露出明媚而温暖的笑容，像最灿烂的阳光“我只是想说，让女孩子拿主意是很没有‘男子力’的行为，虽然之前有两次加分，但这次要减分哦~”
“走吧，我们去书店！”女孩抬手一指，马尾扫过了我的肩膀。
我才意识到，自己习惯于这阳光，或许已经太久了。
注：
①出自马克·李维[法]，《偷影子的人》
②见①
③《追风筝的人》美籍阿富汗作家卡勒德·胡赛尼所著，某种意义上的“处女作”
④出自《追风筝的人》
⑤出自《偷影子的人》
⑥出自三岛由纪夫[日]，《女神》。之前关于墨镜的一段亦是化用该文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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